《雨后青山翠》 版畫 1999年 張喜良
□鄒小林
你一生中遇到過這樣的人嗎?在你懵懂無知的時候,他在人群中用心地看著你,甚至能夠穿越時空,清晰地看向你的未來。
記憶里總不時閃現出一種景象,將我?guī)Щ?0年前,長滿粗大榆樹的中學校園。
樹下匆匆走著一個中年人,中等身材,腋下夾著整齊的教案,一身得體的中山裝穿得一絲不茍,一張圓乎乎的臉上戴著副碩大的黑框眼鏡,一顰一笑中,嚴肅里透著幽默。他就是我在呼蘭一中就讀時的語文老師馮尚慶。
馮老師為人和藹,在校園里見到學生甚至會主動微笑著打招呼,那時的學生們對老師都有種本能的敬畏感和距離感,因為馮老師性情隨和,我們都愿意與之親近,課堂上的氣氛也十分融洽。
記憶中馮老師還是個激情澎湃的人,授課時總是情緒飽滿,尤愛詩詞,有一次他在課堂上講解柳永的詞《雨霖鈴》,講到動情處,他聲情并茂地吟誦道:“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他的聲音很大,表情凝重,眼眶甚至都有些濕潤了。我當時不能完全理解詞中況味,見馮老師如此心潮澎湃地沉浸其中,感動之余,未免覺得有些驚訝。過了幾天,與鄰班同學相遇,他說,他們班上體育課時,隔窗聽見了馮老師大聲誦讀柳永的詞,講得太好了,一群同學在窗下聽了半天,還意猶未盡??粗S蚜w慕的眼神,我為能成為馮老師的學生感到自豪和幸運。許多年以后,我在一本國家核心期刊上偶然讀到馮老師寫的關于詩歌教學的理論文章,其中實踐經驗之豐富、理論素養(yǎng)之高深,令我嘆服。對于教學,馮老師是真正做到了寓教于情,寓教于理了。
馮老師課講得有趣,但在課堂上要求卻近乎嚴苛,課堂氛圍看似活潑寬松,實則嚴肅緊張。開學之初,我們便領教了他的厲害,在下課前的一段時間里,馮老師讓同學們把書本一合,便要考查此堂課的重點內容,有學生復述不出,他便笑瞇瞇地請他罰站,雖然只是象征性地站一小會兒,但對于我們這些剛升入重點高中、自尊心爆棚的同學們來說,自覺顏面掃地,同學們都怕“罰站之辱”,所以一個個小腦袋瓜子轉得飛快。我是寥寥未受過“罰站之辱”的他的幾個得意門生之一,有時候,當被提問的學生“卡殼”,他便會叫我背出正確答案,用他的話說是讓我“當個樣板”。我當時記憶力和理解力都好,因為他的“寵愛”,每每聽他講課時,腦子更如同發(fā)動了馬達的機器,不停地旋轉著,生怕漏掉了一句半句。課上雖然緊張,但心里很受用,特別是看著周圍的同學一個個因復述不出而被接連罰站,還是有一些小得意。對于馮老師,也當然有種受寵的感激之心。
又過了一年,到高中分文理科了,我是愛文科的,但因為種種現實的考慮還是選擇了理科,馮老師聽說了,馬上來找我,很是激動地勸我上文科,并講了一大通愛好、理想與現實的關系的話。
我囁嚅著回答,我家長說,文科不好就業(yè),學理科到哪兒都能吃上一碗飯。
馮老師激動地說,這世上,飯碗有的是,總歸餓不死人。一個人要了解自己,在擅長的領域努力,才會有前途。
他甚至給我規(guī)劃了文科所選的專業(yè),為我設想了畢業(yè)后美好的前景,力圖說服我。
這種強硬的勸說,當時連父母也不會說得太直白,因為直接關系到自身的前途取向。我深深感動于他的直率與熱情,但對于他的話,卻總覺得過于偏激,這可能緣于我對理科學習能力的一種偏執(zhí)的自信。我當時的理科成績并不差,加上有語文等特長學科加持,總成績在班上還屬于上游。
他多次勸說我,我卻總是不為所動。那幾天,我一到他上課時,總是最后一個到教室,課后,馬上匆匆離開,像做賊一樣躲避老師的勸說。最終,我還是沒有按他所希望的選擇文科,我能看出他的失望,但他還是像以往一樣對我青睞有加,時不時地把我叫起來做“課堂樣板”。而上了高三之后,我的理科卻學得越來越吃力,再想回頭,已經來不及,心里自然十分無奈,這時才算真正領悟到,人的學習能力有高下之分,擅長領域也各有不同。
臨到高考前幾天,我們是排著隊離開學校的,隊伍在行進中,突然迎面走來一個人,是馮老師,他徑自走到我面前,笑著對我說:“以后好好努力吧,你是能吃文字這碗飯的”,說著還親切地拍了拍我的頭。在眾目睽睽之下,一位受人敬重的老師能如此親近地表示肯定,讓我陡然有受寵若驚的感動,我的眼睛熱辣辣的,想說一聲“謝謝”,卻終于沒有說出口。
高考時我遭到了人生的第一次痛擊,我并沒有投入多大精力學習的語文成績名列前茅,理化成績卻慘不忍睹,只能進了一所電力中專學校就讀。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作為一名基層電力工人,我一直像個陀螺一樣忙碌在工作和生活之間。偶然一次回故鄉(xiāng),在呼蘭電視臺制作的節(jié)目中看到他,作為優(yōu)秀老教師的代表,馮老師坐在會場第一排,原先的一頭黑發(fā),竟全然灰白了??吹剿囊粍x那,我的胸中翻滾著感激的熱浪,此時我已近而立之年,不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子了。我真想去看看他,卻覺得沒有什么成績來面對曾寄予我厚望的恩師,無顏再回母校,再見師長。
后來的我,竟鬼使神差地迷上了文學,業(yè)余時間又重新拿起了筆,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有近百萬字文學作品見諸報端,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還獲了幾個獎,在某些場合,有的人也客氣地稱呼我為“作家”了。因為文字特長,我還成長為一名央企黨務干部,可以說,文學改變了我的命運,而我更深地認識到,年輕時沒有經過大學文科的學習錘煉,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
回想自己所走過的路,憶及馮老師當時說過的話,我始驚覺,當時的他竟然比我還了解我自己,我深深懊悔所走過的“彎路”。
呼蘭一中校慶110周年前夕,我終于鼓起勇氣想去看望他,有人告訴我,他已于幾年前病逝。也聽說,他生前曾幾次向同學打聽過我的消息。
淚,汩汩而下。
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當年風華正茂的他那抑揚頓挫的吟誦聲: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很多事情,一旦錯過,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了。
多想告訴我的恩師啊,這么多年來,我對他的感動和謝意,一直深深地埋藏在我心中!